在遠離市囂的藍頂青年藝術村,在近乎荒僻的城鄉結合部,安東尼奧•威利,這個身形偉岸、性情溫和的瑞士畫家,在他安靜的中國妻子的陪伴下,正在濃豔繽紛的色彩世界裡玩得不亦樂乎。落筆之際,我腦中浮現出的就是這樣一個意象。這股子孩童般的天真和熱忱,或許你已經從他的畫裡感受到了。在我看來,這不僅是他對於繪畫,也是他對於生活的一種態度。也正因為此,要評價他的繪畫,我不打算講得過於複雜,也就是說,聯繫什麼繪畫史,當代藝術的困境以及出路之類的宏大語境來對他進行解釋。我要說的是,這就是他個人的藝術,而僅此一點,也就夠了。
或許你已經看過了展場中的這些繪畫,然後習慣性地走過來閱讀這些文字,帶著要找到什麼答案的期待。因為你可能會很困惑,這都畫的是些什麼?雖然你已盡你所能地想像過了,比如,你會看到滾燙的熔岩,沸騰的烈焰,斑斕的簾幕,神秘的太空,深邃的海洋,蒼茫的大地……種種幻象,不一而足,每一次“識別”都會帶給你一種“我看出來了”的滿足感,然而,仍會有一些在你看來不過是塗抹了一些“顏料”的畫面,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它們像個什麼,並為此感到如梗在喉。而且,你更為關心的問題是,那些被你“看出”來的形象和那些無法“看出”什麼形象來的“顏料”,它們究竟要表達什麼意義呢?
很遺憾,我也解答不了你的問題,甚至很可能還沒有你“看出”那麼多形象的能力。雖然我曾就這個問題當面問過畫家本人,畫家也掏心掏肺地給我作了解釋,但我卻不打算把他的解釋轉述給你。因為說實話,我的第一感也沒有看出他告訴我的那些意義。而且我相信,當我告訴你他的那些解釋時,你多半也看不出來,這不僅會限制你的真實感受,而且會把你已經困惑的頭腦搞得更亂。我也向他請教了如何看待這樣的問題,他倒是非常坦然,他說這沒有關係,不過仍然相信會有一種共通的感覺在你和他之間產生。會有嗎?我不確定,只是在我看來,即便有,這個“你”,也不一定是現在的你。
安東尼奧說的那個共通感,說得深奧一點,就是哲學家康得所說的美的可普遍傳達性。
但我們常說“趣味無爭辯”,康得有什麼理由這麼講呢?康得說,那是因為你的感覺被好多東西擋住了,比如利害,比如概念,比如目的,等等,而真正的審美和這些都沒有關係。那麼,你不妨想一想,你為什麼“看不懂”這些畫?和康得說的這幾個因素有沒有關係?或許只要檢審一下你的內心,你就會發現你的感覺還真被這些東西給遮罩了。而這些因素當中,最相關的可能就是你關於藝術的概念性認識。
那麼,何為藝術?以繪畫為例,或許在你看來至少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它得像個什麼東西,一是它總得表達點什麼意義。很可惜,在今天的這些畫裡,在這兩點上你都得不到什麼安慰。所以,你會感到困惑,甚至是憤怒。然而,你應該想想,你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繪畫觀念?繪畫為什麼一定得是這個樣子的?想一想有沒有過什麼時候,你自己在紙上隨心所欲地勾畫,甚至是拿個棍子在泥地上亂劃一氣,然而你並不想再現什麼東西,也不想表達什麼心意,要的只是一個痛快的感覺。那麼,為什麼今天不能以這樣的心態來看這些畫?我的意思是說,不要去想它們像什麼,它們要表達什麼,只要真實地追隨你觀看它們的感覺就可以了。多年以後,或許你已經想不起它們像這像那,但那色彩斑斕的詭異流淌可能還會在你的腦中揮之不去。那流淌從畫面上方淩空而下,或從畫面中間向兩邊蔓延,無緣無故,反復出現,就像一場固執的一再上演的夢境。
是的,我說到了夢境,或許,這是“看懂”安東尼奧繪畫的關鍵。
據安東尼奧本人說,他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而愛上繪畫的。那時,他還是以精密機械工藝聞名世界的瑞士國裡一名學習精密機械的大學生。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他在一次畫展上看到了一種特別的繪畫。那是一種厚塗法的繪畫。不知何故,他對此手法一見傾心,並由此萌生要做一個畫家的念想。或許這只是一種感覺的偏好,但在我看來,這個偏好裡包含了特別的東西,即對於繪畫質地而不是繪畫表意的特別看重。正是在這一偏好的指引下,安東尼奧形成了自己標籤般的繪畫風格,即極“厚”的繪畫。厚到什麼程度?最厚處可達六七釐米,以至於他的畫作無法重疊安放,不然畫面紋理就會有所損壞。因為太厚,其畫框背後須以木板加固,不然畫框會承受不起。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更“厚”的繪畫,至少就我所見,這算是最“厚”的畫作了。
我們今天看不到安東尼奧的“厚”作,但在我看來,對於安東尼奧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這個曾經的“厚”,而是引領這個“厚”的內心感覺。追隨這個感覺,他放棄了成為一名精密機械工程師的體面工作,而是做了一個“不務正業”的畫家。追隨這個感覺,他去遊輪上做了一名攝影師。追隨這個感覺,他去了俄羅斯,然後又來到了中國。追隨這個感覺,他去武當山靜修了好幾個月。追隨這個感覺,他來到成都,並在這裡定居,正式成為一名職業畫家。
此前,我看到有人說安東尼奧的畫介於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其意是說,他做畫的方法是,當有了一個繪畫的念頭之後就去蒙頭大睡,期待這個念頭在夢中繼續發酵,待醒來以後根據夢中所得賦之於形。我不知道安東尼奧是不是真的可以與夢相約,但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稱道的追求。這是超現實主義者們曾經夢寐以求的境界,據說在那裡,我們可以擺脫理性的禁錮,得以與偉大的神秘相會。
或許,連安東尼奧本人都還沒有真正領會他正在追求的東西。或許他認為他能通過他的繪畫向人們“表達”什麼意義,但在我看來,重要的不是這個所謂的意義,而是他找到的用以“表達”這個意義的形式。這個形式是他目前階段的生命感覺,至於為什麼會有這個形式的感覺我們不得而知,或許他自己也無從知曉。他所能做的,只是以不知疲倦的熱情投入這些形式的創造,在這些五彩斑斕的色流裡安頓他的存在。
關鍵是,我們要承認神秘,就像我們不能無視夢境的存在一樣。安東尼奧的幸運是,他有一種追逐神秘的勇氣,而且還能把追逐神秘過成一種生活。
邱曉林